几经辗转,卓来被李家收养,名义上是奴仆,但李家一家四口,都将卓来视如己出,没把他当过外人。
可是关于自己身世的那点记忆,却像是被火红的烙铁烙在了心口,一旦想起,就再也不能忽视。
李家人待他虽好,郎君虽然事事都为他考虑,可是他们并不真的都是自己的血亲啊。
一时间,自怨,自艾,自怜,自苦那些幽微的、说不出口的,但是痛苦的有毒的情绪全都涌上心头。
卓来扬起脸孔望向天空,泪水迅速爬上面颊。
他不过一小小的少年,平日里哪有什么真正糟心的事?唯一有力量能严重伤到他的,莫过于他自己的身世。
爷娘,爷娘啊,卓来真的那么值得你们厌弃吗?
少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哝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卓来就走了!不再待在这个世上,也不会再做任何人的负累
少年一伸手,将脸上的眼泪全都抹去,只剩下一脸的倔强。
他迈开步子,径直向丰乐坊西面清明渠赶去,看似是去找张武,实则是重走张武刚才走过的路。
只是这少年心里还回响另一个声音:
不对啊!
六郎君,六郎君,卓来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六郎君,你在哪里呀?
啪
一只手掌突然从卓来身后伸出,重重拍在卓来右肩。
少年吓得一个激灵,可是整个人也从刚才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
他见到来人,欢然大喊道:六郎君,您回来了!
来人正是身穿浅绿色官袍的李好问。他身边一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身穿土黄色流外官的官服,不是别个,而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叶小楼。
卓来,你刚才是什么感觉?心里在想什么?李好问沉声问。
卓来:我
他现在一回想,才恍然觉得刚才一阵子自己浑浑噩噩的,想什么、做什么,似乎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但是那些想法却又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念头,而自己也确实在迈开步子往清明渠赶去。
一想到这里,卓来一阵后怕,手臂上都出了一圈鸡皮疙瘩。
是不是想要赶去有水的地方,在那里能得到解脱,得到安宁?
李好问见卓来久久不答,索性反问了一句。
你咋知道咧,六郎君?
卓来心里对李好问十分感激,可一想到又在叶小楼面前出洋相了,他又觉得很别扭。
只见这回李好问与叶小楼两人之间并没有置气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叶小楼的脸色非常难看:这就是你们诡务司说的水患。
李好问点点头。
钦天监吴博士在预言的时候就曾说过,他自己置身于水中,而身边都是人。
只是我们都往长安城内涝上去想,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依旧是一场献祭!
叶小楼惊了:献祭?
是的,一场庞大的献祭,那伽自己给自己安排的,它最喜欢的一场盛宴。
你说是不是,吴博士?
李好问转头向身后看去。
就见头发湿漉漉,活像是落汤鸡刚被从水中捞起的吴飞白,裹紧了身上的一条毡毯,冲李好问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紧接着这位钦天博士那张精致美艳的脸孔上换了一副极度谄媚的表情,他对李好问说:怎么样,李司丞?属下之前为您做的那次占卜,算是极有用的吧?
你还有脸说!
听见吴飞白的话, 叶小楼半点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你到底占卜出什么了呢?
李好问在一旁不语:吴飞白的占卜结果其实是没问题的,只是所有人都没能准确地解读出。
然而叶小楼还有更致命的话术在后头
你占卜出来的,连自己都不记得。能指望谁相信你?
确实, 吴飞白在那次占卜之后,就失去了关于那一段的记忆, 如果没有诡务司的人事后告知, 他自己也不会知道自己曾预言了什么。
但李好问心里有数:吴飞白那次很可能内心预言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如果他自己占卜之后还能清醒地记得会把自己直接吓死。
多谢李司丞, 给下官留了好多颜面!
吴飞白这个人就是这样,打蛇随棍上,一见到李好问留有余地,连忙奉上马屁。
但下官虽然未必准确占卜到此事,却很清楚长安城里这般万人投水的盛况是如何造成的。
很多人都和下官一样,是内心中原本隐藏着的, 最为脆弱的一面被无情地揭了出来。吴飞白的语气非常肯定。
这种分析能力是叶小楼不具备的,这名不良帅当即闭了嘴。
最为脆弱的一面?李好问反问一句。
是的, 是愧疚, 也可能是自卑, 是那些被深深埋藏在心底, 连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负面情绪。